留下一脈清輝 – 古容軒老師
(2011年6月8日至10日送別日誌)
鍾麗芬
親愛的老師,你相信一天內奇蹟會接二連三發生嗎?讓我告訴你以下這故事。
六月八曰,星期三。收到榮先的電郵,得知你離去的消息,我徹夜難眠,多麼害怕來不及送你。惱人的是我的設計工作,剛巧有些很難調動的約會,打了幾通電話,大小不同的問號仍重叠懸浮在半空 ……。
六月九曰,星期四。奇蹟出現了,臨近中午,種種障礙居然奇妙地逐一迎刃而解!飛撲往電腦上網,我找到下一個鐘頭由三藩市直航温哥華的「最後一張」機票!胡亂將衣物塞進小行李篋,跳上同事的汽車直奔機場,邊走邊向守在關口的保安員叫喊是趕去喪禮的,那人合作地指示我走一條特快的通道。慶幸人龍還不算太長,正舒一口氣,不料卻被海關攔截選中作抽樣檢查,須站在一旁等!時間滴搭滴搭地過去,我開始冒汗 …… 當我往那見不到盡頭的通道向候機室拔足狂奔時,機員正透過咪高峰呼喊着我的名字。一腳踏入機倉,砰一聲,機門迅速在我身後關上。
奇蹟跟隨我一起下機。不能置信地,我租到當天「最後一輛」蚊型小車,平日沒有GPS就完全迷失的我,竟然順利準六時駛達 Mount Pleasant Universal Funeral Home,剛好趕及儀式!感謝上帝,祂讓本來很想來而幾乎來不到的人,終於來到。素雅的小教堂寂靜地播映着老師生前的照片,空氣中瀰漫着緬懷故人的淡淡幽思。
老師一生,廿六歲為人師,獻身教育三十四個寒暑,學而不倦,誨人不厭,嚴而有度,以教為榮。感謝師母把老師生的平給我娓娓道來,讓我可以和同學們一起分享:古容軒老師,廣東中山人,1923年出生於秘魯富貴人家,家族於當地經營洋燭廠,有二姊三兄,乃家中稚子。父母盼子女能研習中文, 歲半被母親手抱隨同兄姊遷徙澳門,骨肉分離是當代華僑之苦。澳門粵華小學及澳門培正中學畢業後,往廣州中山大學主修畜牧獸醫。戰亂輟學奔走內地坪石,和平後重返廣州中山大學補課畢業,再定居澳門。1949年與葉慧璣小姐結婚,先後於澳門的廣大中學,蔡高中學,嶺南中學任教英文,動植物科達十一載,奠定一生教學基礎。1960年受聘於香港培正中學教生物科,舉家遷移香港,後晉升生物科主任,於母校春風化雨廿三載,六十歲榮休。1991年移民加拿大温哥華,有女藹怡,子培偉,及兩外孫女。
六月十曰,星期五。Corpus Christi Parish 中午的追思會上,聖堂小閣樓傳來從天而降的女聲,以天國的詩歌撫慰着世人的靈魂,這種安詳肅穆的天主教儀式很配合老師內斂好靜的性格。人群中除了家眷親友及遠方老同學,還有我們熟悉的區重堅老師,潘寶霞老師,余群英老師,羅艷貞老師。温哥華培正同學會會長李國揚剛做了外公不能出席,然而副會長林兆庭,顧曾輝,顧問章子惠,理事楊慧兒,基社同學昨天有陳堅倫,今天有施大衛,及一衆本土及外地校友到會。台上擺放着家屬朋友,香港培正中小學,澳門培正中學,港美加三地培正同學會及不同級社的悼念花牌。我的視綫停留在「香港培正小學校監陳之望,校長李仕浣暨全體師生敬輓」和「香港培正中學真社敬輓」兩花牌上,悠然神往:1963年真社的李校長,應是老師在母校服務後的第三屆學生了;李校長是我們中四英文科老師,古老師竟是我們的老師兼師公!原來培正人紮的根遠比我們想像中的深。
春花秋月等閒過,一別藹怡四十年。我倆識於培正舞蹈班,常快樂同行。前往 Forest Lawn Memorial Park 墓園的車廂內,藹怡靜靜回憶着:「中五會考時,剛巧爸爸被編排給我的生物科試卷評分,他公正嚴明,不會因我是他女兒而偏私,扣我分數絕不手軟。」老師一個月前感不適,肺有黑影,疑是肺癌,入住 Burnaby General Hospital 一星期後於六月三日凌晨在睡眠中安祥辭世,享年八十八。我們的數學科梁君偉老師,同亦終于肺癌,走時才六十,令人惋惜。兩位老師曾於澳門蔡高中學任教,是小學兼中學同窗,經歷戰亂,一生相隨,結下永誌人間的友誼。
可喜是去年老師和懿範淑風的師母共慶鑽婚,六十年來夫妻互敬互愛,琴瑟和諧。師母舉止涵養,香遠如同一壼清逸温潤的桂花荼。最令她引以為傲的,是老師一生克盡己任,教學認真,每天在家勤於備課,手不釋卷。深夜批卷每至睏倦,便改蹲凳上繼續,絕不怠慢鬆懈。老師是大自然之子,是懂得欣賞生活的藝術家,退休後每外出散步,喜拾落葉回家以鉛筆細心勾勒描繪,一花一葉一世界,家中書籍夾滿數之不盡的葉片和畫作。這種習慣,直到兩年前視力減弱才逐漸停止。老師是個書癡,常抱書同眠,一生從未停止購買各類中草葯及林木書籍來自我增值。逛公園更不時停下來用小簿子記錄木牌上如美洲杉,橡樹等資料回家細研。就連吃壽司,都禁不住要翻查餐牌上各種魚類學名,俗名和習性。老師的學者風範,對學問和興趣鍥而不捨的追求,一生貫徹始終。
我印象中的老師,臉上總帶幾分鎖眉的憂鬱。為人沉默寡言,豁達寬宏,可敬可親。課堂上,為增添學習興趣,時而化身冷面笑匠,令人捧腹。很多學生因喜愛老師輕鬆的教學方式而對生物科產生濃厚興趣,會考取得優異成績。相信不少同學和我一樣,對老師有着很多愉快的回憶。猶記得第一次的生物解剖,老師著我們在家捉一隻甲甴帶回校,結果次早學校飯堂門外大排長龍,大小公價一律X毫。如有當年買家,不妨報價一聲。至於躺在鐵盤中被我們肆意凌辱的蚯蚓和青蛙,那陣嘔心的强烈藥水氣味,在那悠長記憶系統的腦細胞中仍能呼喚一二。當老師提起那隻懸在半空拚命掙扎的可愛白兔,向我們解釋哺乳類內臟結構時,內心有禁不住的恐慌 …… 直至老師用對待小孩的口吻保持他的一貫幽默:「不用你們來劏,我會好好對待兔妹妹的。」大家才如釋重負笑將起來。
在培正最後兩年的青葱歲月裏,課後的我,沉迷於圖書館借來的各式外國翻譯著作,及床底一堆泛黃的尼釆,卡繆,沙特等二手哲學書籍。有時晨曦初現, 始驚覺學校課本覆蓋臉上。老師是我中五班主任,又是我中六生物科老師,而我們的居所,僅一街之遙。多少次往返學校途中,我會快樂地奔跑到老師身後,用我高八度的嗓音大喊一聲古老師!你總會駐足回首一笑,歡迎我與你結伴同行。老師,感謝你對我的不離不棄,你對學生的仁慈從不會按照成績表上的紅藍來區分。正如大衛所言,你視野的廣和對生命認知的深,到我們洞悉世情回首時更能領悟你的智慧。
識得最近的路最短也最長 ……
樹樹秋色,所有有限的
都成為無限的了
周夢蝶的詩句最能貼切地詮釋我對老師那份永恆追憶的情懷。親愛的老師,這世界曾因有你而變得更美好,我要用微笑送上一闕你年輕時熟悉的「在那銀色的月光下」奏鳴曲跟你道別。老師如同一輪天地間的皓月,寂寂永恆,照拂人間,留下一脈清輝。